李方
湖南大学岳麓书院;
摘要:
盘瓠信仰是盘瓠文化的核心, 它起源于远古时期一种常见的动物图腾崇拜。在后世的历史传承过程中, 信仰盘瓠的族群大多会在图腾原型的基础上对盘瓠形象进行加工和重塑, 本质上是在维护信仰对象即盘瓠的神圣性。在岑家梧两型盘瓠传说划分的背后, 后世的盘瓠信仰其实也可以分为两种类型:一种是由民族图腾崇拜到族源祖先崇拜, 一种是由民族图腾崇拜到部族英雄崇拜。从其起源和历史发展过程来看, 作为原生性宗教的盘瓠信仰是在后来才逐步演变成为多个族群共有的一种传统民间信仰。
Construction and Transmutation:The Faith of Panhu 盘瓠 in the Vision of Historical Change
Li Fang
The faith of Panhu originated from a kind of common animal totem worship in ancient times is the core of Panhu culture.Ethnic groups of following Panhu faith would usually process and reshape the image of Panhu on the basis of the prototype totem in the course of history for preserving the sanctity of Panhu.Behind Cen Jiawu's division with two types of Panhu legend, there are also two types of Panhu beliefs:the worship of ethnogenic ancestors from ethnic totem and the worship of tribal heroes from ethnic totem.By analyzing its origin and historical development process, we found that the faith of Panhu as a primitive religion had gradually evolved into to a traditional folk belief some ethnic groups followed jointly.
关于盘瓠 (也作“槃瓠”) 的神话, 在我国历史典籍中有过明确记载。作为一种民间传说, 盘瓠神话曾广泛流传于南方的一些少数民族区域。时至今日, 在苗、瑶、畲等少数民族中, 盘瓠信仰依然是其重要的民间文化传统, 存有与盘瓠相关的遗俗和遗迹。鉴于盘瓠文化的重要意义和研究价值, 早在20世纪上半叶就有钟敬文、杨宽、岑家梧、凌纯声等著名学者, 先后撰文论述盘瓠相关问题。此后, 学界从民族史、民俗文化和神话学等多种角度, 断断续续展开讨论和研究。盘瓠文化属于那种历史悠久、不曾完全断绝的“活态”文化传统, 其核心是潜藏于神话传说背后的一套宗教观念和精神信仰。这恐怕也是盘瓠文化能够留传至今的“秘密”和关键所在。本文拟将盘瓠信仰置于历史变迁的视野中进行考察, 适当借鉴宗教学的相关理论, 试图对历史传承过程中出现的“盘瓠”形象改变与盘瓠信仰分化等问题进行探讨。
一、盘瓠:神圣与凡俗的对立
关于盘瓠神话的记载可见于正史, 南朝刘宋时期范晔《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可以算是其中比较有代表性的叙述。不过, 《后汉书》中范晔的说法应该是取材于东汉时应劭所作的《风俗通义》 (1) , 而且还应该直接参考了东晋干宝《搜神记》 (2) 中的见解。此外, 盘瓠传说还见于其他一些古籍。对于以盘瓠为图腾或持有盘瓠信仰的族群而言, 历史记载有“盘瓠种”之类的说法, 如宋代朱辅《溪蛮丛笑·叶钱序》载“五溪之蛮, 皆盘瓠种也”。所谓的“五溪蛮”和“武陵蛮”都属于“盘瓠之后”, 他们就是今天苗、瑶、畲等族群的先民。 (1) 作为典型的少数民族始祖神话, 盘瓠传说之所以能够在汉晋南北朝时期开始屡见于《后汉书》等汉文史籍, 其主要原因首先在于“盘瓠种”在这个时期内逐渐发展壮大了起来。随着中原汉族与他们之间的交往和接触日益频繁, 中原汉族对其有了更加深入的了解。 (2) 另外, 在这个时期“盘瓠种”与中央王朝之间时有冲突, 他们无须像汉人那样向官府缴纳赋税, (3) “蛮夷”与“华夏”有了区分记述的必要。由于盘瓠故事只能交由拥有文字的汉人来书写, 今天看到的盘瓠“历史”大多是经过汉族撰写者重构和转述之后的结果。 (4) 因此, 关于“盘瓠”的汉人记述不可避免地会受到汉族文化和王朝政治的影响。
虽然盘瓠传说的内容未必符合历史史实, 后世流传的故事叙述也存在不同程度的加工和变异, 但在此基础上建立的盘瓠信仰却是实实在在的。换言之, “盘瓠”绝非向壁虚造, 神话传说背后所反映出的情感、心理与宗教观念是一种真实的历史存在。因此, 钟敬文在对盘瓠神话进行考察时就指出:“所谓‘槃瓠’———这个神话的主人公, 并不是以动物命名的祖先的误传, 也不是开辟中华的盘王的讹传, 实在是某些少数民族所信奉的动物, 是图腾时代的‘动物的祖先’。因为在这个神话中, 兽和人结合, 以及族人是从兽的传殖而生的种种说法, 正是图腾时代人类所必然产生的思想———人和兽没有分别, 甚至还有着亲密关系的一种合理的‘心之反映’。” (5) 虽然我们到了汉代才看到关于盘瓠神话的历史记载, 但这并不意味着盘瓠信仰是迟至汉代才产生的。
对于历史上“盘瓠种”之类的说法, 凌纯声指出:“实则盘瓠是图腾之名, 并非种族的名称。盘瓠图腾民族的分布:东起沿海的浙闽, 中经粤、湘、桂、滇, 南至越南之东京北部, 西至缅甸之景东, 而止于怒江东岸。” (6) 也就是说, 以盘瓠为图腾的族群分布和活动范围是十分广泛的。不仅如此, 凌纯声还指出:“在世界各民族中, 以狗为氏族图腾或崇拜狗为祖先的, 除畲、瑶以外, 我们知道的有15种人之多。” (7) 实际上古代社会中将犬作为图腾的族群比以盘瓠为图腾的族群范围要广, 崇拜犬图腾的族群并不意味着都是“盘瓠种”。因为严格来讲, 虽然盘瓠图腾的原型是犬, 但盘瓠崇拜与一般的犬崇拜还不是一回事。从图腾崇拜上来讲, “犬图腾”是人类早期社会十分常见的动物图腾, 而“盘瓠图腾”只能算是“犬图腾”中的一种。
在远古时代, 犬在人类生活中具有特殊的重要性, 对于生活在山区、以狩猎为生的族群而言更是如此。犬既温顺, 也凶猛, 效忠于主人, 由此不难理解为何犬能够成为一种常见的动物图腾。盘瓠信仰的起源与犬的品性特点应该也不无关系。传说盘瓠应募斩敌将首级, 因此获赏才与帝女结为夫妻。 (8) 何星亮曾推测说:“犬与公主婚配一说恐怕是人们因希望与犬结为亲属而编造的, 但犬咬死敌将的传说则可能是事实。在战争中, 狗随军前往, 乘敌不备, 将对方将领咬死, 亦情有可能。于是人们感激狗的功劳, 以亲属之礼相待, 并禁杀禁吃。” (1) 无论如何, “盘瓠种”将盘瓠视为自己的祖先, 他们不仅自古有尊狗、敬狗的习俗, 而且将犬视为能够主宰自己命运的神圣之物。以犬为原型的盘瓠, 在别人看来是凡俗的, 但在他们眼里却是神圣的。
在《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一书中, 涂尔干 (Emile Durkheim) 曾提出所有的宗教信仰都具有一个共同的特征, 那就是会将所有事物都划分为“凡俗”与“神圣”两大类别。在他看来, “整个世界被划分为两大领域, 一个领域包括所有神圣的事物, 另一个领域包括所有凡俗的事物, 宗教思想的显著特征便是这种划分。” (2) 而且, 他还特别提到, “我们绝对不能将神圣事物简单地理解成那些被称为神或精灵的人格存在;一块岩石、一棵树、一泓泉水、一枚卵石、一段木头、一座房子, 简言之, 任何事物都可以成为神圣的事物。” (3) 很显然, “犬”或者说“盘瓠”在盘瓠信仰中就是这样一种神圣的存在。钟敬文指出:“原始人崇敬槃瓠, 不只是对一只‘个体的’狗, 而是把它当作犬的代表。” (4) “盘瓠种”敬盘瓠、祭盘瓠, 在衣着服饰上模仿犬形, 在生活中尊狗、敬狗, 在未曾汉化之前这些都是比较常见的, 有些在历史中也曾有过记载。干宝《搜神记》有记载说:“用糁杂鱼肉, 叩槽而号, 以祭盘瓠, 其俗至今。故世称:‘赤髀横裙, 盘瓠子孙’。” (5) 顾炎武在《天下郡国利病书》中提到“猺 (瑶) 本槃瓠种”, “自信为狗王后, 家有画像, 犬首人服, 岁时祝祭”。 (6) 《岭表纪蛮》记载有:“每值正朔, 家人负狗环形炉灶三匝, 然后举家男女向狗膜拜。是日就餐, 必扣槽蹲地而食, 以为尽礼。” (7)
由上可知, 盘瓠信仰原本是人类早期图腾文化中常见的一种犬崇拜。随着图腾崇拜的衰落和祖先崇拜的兴起, 盘瓠作为祖先崇拜的对象如何维持自身的神圣性逐渐成为问题。以神话形式出现的盘瓠在历史流传过程中不断被加工和重塑。对自称盘瓠后裔的畲族来说, 盘瓠最初的图腾原型为“犬”;此外, 还以“龙”、“麒麟”、“凤凰”等不同形象出现。 (8) 《高皇歌》是畲族记述其祖先事迹的重要民间文献, 其中的叙述可反映出畲族群众是如何塑造其盘瓠祖先形象的。盘瓠的出生在《风俗通义》和《后汉书》中都未见记述, 只称盘瓠是高辛氏的“畜狗”。干宝在《搜神记》中曾简单提及盘瓠是“顶虫乃化为犬”。 (9) 《高皇歌》曾唱道:“取出金虫三寸长, 便使金盘银斗装;一日三时仰其大, 变作龙孟丈二长。” (10) 在这里, “金虫”变成了“龙孟”。何为“龙孟”?《高皇歌》中对“龙孟”的描述尤其值得注意:“丈二龙孟真稀奇, 五色花斑花微微;像龙像豹麒麟样, 皇帝取名口呙龙麒。” (11) 由此可见, 盘瓠原本的“犬”形象已完全被淡化, 代之以集“龙”、“豹”和“麒麟”三种形象于一身的“龙麒”, 于是“龙麒”成了《高皇歌》中盘瓠的主要形象。当“龙麒”立功归来, 获允娶帝女为妻。为解决人兽不能通婚的疑难, “龙麒”最终又在“金钟”里变身成“人”。 (12) 这样一来, 原本以犬为原型的盘瓠在《高皇歌》里就经历了“金虫”、“龙孟”、“龙麒”等不同形象, 最终以“人”的形象成为民族始祖。从神圣化需要的角度来看, 盘瓠形象的这种改变和塑造是合情合理的。
除了畲族之外, 瑶族也有类似的盘瓠形象重塑。长期流传于瑶族民间的《评皇券牒》 (也称《评王券牒》、《过山榜》等) 是研究瑶族历史的珍贵文献。曾广泛流传于广西临川和湖南江华等地的《评王券牒》写道:“评王券牒, 其来远矣。猺 (瑶) 人根骨即系龙犬出身。自混沌年间, 评王出世时, 得龙犬一只。……惟龙犬盘护 (瓠) 于左殿踊跃起身拜舞朝皇 (王) , 惊中外。” (1) 在这里, 盘瓠成了一只“龙犬”, 在原有“犬”形之上加入了“龙”的形象。“犬”与“龙”相结合成了“龙犬”, 或者“犬”直接被改造成“龙”, 这在畲族也同样出现过。凌纯声指出:“畲民每一宗族有一祖杖, 取一树根, 略加雕刻状如狗头, 亦有讳言其祖为犬, 而改称龙犬, 祖杖雕刻作龙头。” (2) 何星亮解释说:“由于客观的历史原因, 汉文化的影响不断深入畲族地区, 畲族长期保留的图腾信仰必然会与汉族对‘狗’的鄙视观念发生矛盾。于是, 畲族在接受汉文化观念的过程中, 自觉或不自觉地修改盘瓠祖先形象。把盘瓠祖先形象由犬或犬首人身形象改变为龙头狗身形象。” (3) 畲族学者蓝炯熹曾将这一过程称之为“顺应汉文化的重塑”, “盘瓠遂成了龙与麒麟的组合, 并命名为‘龙麒’;或者, 以麒麟与凤凰的组合, 而命名为‘麟凤’。” (4) 不可否认, 汉文化在盘瓠形象的历史演变过程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但是, 无论是“犬”直接化身为“龙”, 还是在“犬”的基础上融入“龙”或“麒麟”或“凤凰”的形象, 哪怕只是简单地将“犬”改称“神犬”, 这些无疑都是一种更加神圣化的塑造和改变。
总之, 盘瓠信仰起源于远古时期一种常见的犬图腾崇拜, 作为信仰对象的盘瓠在数千年历史的流传过程中曾经历形象上的再造和重塑, 这主要归因于以盘瓠为信仰的族群为维护盘瓠之神圣而做出的努力。必须指出的是, 历史上有所谓“盘瓠种”、“盘瓠之后”甚至是“盘瓠子孙, 狗种也” (5) 等说法, 这只能表明这些族群的祖先曾属于崇拜盘瓠的犬图腾族。在这个意义上, 这些说法与“龙的传人”其祖先是龙图腾族并没有什么不同, 并非意味着某些族群真的就是“龙”或“犬”的后代。
二、盘瓠信仰的两种类型
除了盘瓠形象在流传过程中会发生变异之外, 盘瓠传说的内容情节也有可能会发生改动甚至是完全变更。对于神话传说而言, 这种变化实属正常, 尤其是在缺乏文字记载、依赖口耳相传的年代。可以说, 流传的时间越久, 这种变化差异可能就越大。岑家梧在对历史上流传的盘瓠传说进行考察时发现, 盘瓠传说按其内容主题大致可分为两种类型:有一种传说的主题依然是“狗女婚配而生其族”, 岑家梧称之为“第一型的槃瓠传说”;另一种传说的主题已经变成“狗有功其族”, 岑家梧称之为“第二型的槃瓠传说”。 (6) 这两种类型的盘瓠传说虽然都以“犬”为图腾原型, 但内容主题已经完全不同。其中, “第一型的盘瓠传说”属于通常类型, 流传的范围比较广, 是大家较为熟知的一种类型;“第二型的盘瓠传说”属于变异类型, 流传不是很普遍, 只是盘瓠族群中部分区域里的说法。
关于“狗有功其族”的“第二型的盘瓠传说”, 岑家梧提到了流传于广西瑶族的两个例子。这两则传说都出自《岭表纪蛮》, 一个说:“瑶之始祖, 生未旬日, 而父母俱亡。其家畜猎犬二, 一雌一雄, 驯警善伺人意, 主人珍爱之。至是, 儿饥则雌犬乳儿, 兽来则雄犬逐兽, 儿有鞠育, 竟得生长。娶妻生子, 支裔日繁, 后人不忘狗德, 因而祀奉不替。” (1) 另一个则言:“瑶之始祖, 畜一犬, 甚猛鸷, 一日临战, 于阵上为某大酋所执, 将杀之, 刃举而犬猛啮酋, 酋出不意, 竟死。瑶甚德狗, 封之为王, 以其所爱婢妻之。其后子孙昌大, 遂成一族。” (2) 值得注意的是, 在这两个传说中, 瑶族始祖另有其人, “犬”只是作为有功于其始祖的形象出现。也就是说, 这里的“犬”之所以受到族内人崇拜, 不再是因为盘瓠是他们传说中的祖先。
一般而言, 对于信仰盘瓠的族群而言, 他们只是“传”其所“信”, 也“信”其所“传”。从这个角度来说, “信仰”是“传说”的内在理据, “传说”是“信仰”的外在表达, 盘瓠信仰与盘瓠传说是一种近乎于一体两面的关系。因此, 在“两型”盘瓠传说划分的背后, 盘瓠信仰实际上也可以相应地分为两种类型:其一, 相对于“狗女婚配而生其族”的“第一型盘瓠传说”, “盘瓠”在这里主要是作为“族源祖先”而被崇拜;其二, 相对于“狗有功其族”的“第二型盘瓠传说”, 这里的“盘瓠”主要是作为有功于“部族”的“英雄”而被崇拜的。但是, 这并不意味着这两型盘瓠信仰从一开始就不同, 恰恰相反, 两种盘瓠信仰都有一个共同的起源时期, 即“民族图腾”崇拜阶段。因为“盘瓠”最初都是作为民族图腾 (3) 而出现的, 或者说都是从图腾崇拜开始的。然后, 伴随着盘瓠传说的演变, 盘瓠信仰的原始“图腾”性质才慢慢淡化, 朝着不同的方向逐渐演化成两种不同的信仰类型:一种变成以祖先崇拜为主, 另一种则以英雄崇拜为主。因此, 为了与岑家梧对两型盘瓠传说的划分相对应, 我们不妨将第一种由“民族图腾”崇拜起源发展至“族源祖先”崇拜的盘瓠信仰称之为“第一型的盘瓠信仰”;而将第二种由“民族图腾”崇拜起源发展至“部族英雄”崇拜的盘瓠信仰称之为“第二型的盘瓠信仰”。
在这里, 笔者还要对关于盘瓠信仰的这两种类型划分做出几点补充解释和说明:
首先, 盘瓠信仰这两种类型的划分主要是出于理论分析的需要, 是在岑家梧“两型盘瓠传说”的基础上而提出的一种信仰类型区分。“第一型的盘瓠信仰”属于基本类型, “第二型的盘瓠信仰”属于变异类型。之所以会在主流的“第一型的盘瓠信仰”之外还异化出了“第二型的盘瓠信仰”, 在很大程度上还是因为“盘瓠”作为祖先崇拜的对象受到了来自“凡俗”世界的压力和逼迫。当然, 在纷繁复杂的历史社会现实中绝不排除“第三型”存在的可能。
第二, 盘瓠信仰这两种类型的划分只是一种相对性的划分, 因为它们都是从盘瓠图腾崇拜演化而来, 在二者之间还存在不少联系, 是不能截然分开的。学界一般认为, 盘瓠信仰是一种图腾崇拜。何星亮指出:“根据各民族的图腾观念内涵, 图腾观念可分为三种类型:图腾亲属观念、图腾祖先观念和图腾神观念。” (4) 也就是说, 图腾祖先观念原本就是图腾观念中的一种, 因此“第一型的盘瓠信仰”后来阶段其实只是突出和发展了原本就蕴含其中的祖先观念。而“第二型的盘瓠信仰”并没有完全脱离这种祖先观念, 只是在图腾祖先观念的基础上进一步发展出了图腾神观念, 即“图腾祖先观念演化为保护本氏族、本部落或本地区的保护神观念”。 (1) 这样, 盘瓠在“第一型的盘瓠信仰”中主要是“祖先神”或“始祖神”, 而到了“第二型的盘瓠信仰”中就主要成了“有功其族”的“保护神”和“英雄”。实际上, 这种强调“祖有功, 宗有德”的英雄崇拜是一种相当普遍的宗教现象。吕大吉曾提到:“在中国, 从血缘祖先崇拜发展为‘祖有功, 宗有德’的情况, 除了华夏民族外, 在其他兄弟民族中也相当普遍。” (2)
第三, “第一型的盘瓠信仰”中的“盘瓠”一般都是指其民族始祖或族源祖先, 在“第二型的盘瓠信仰”中“狗有功其族”的“立功”方式却各有不同。就两种盘瓠信仰的大致分布情况而言, “第一型的盘瓠信仰”多见于瑶、畲二族, 而“第二型的盘瓠信仰”多见于苗族。岑家梧曾指出:“黔滇一带的苗族, 据我们的调查, 他们的起源传说, 是伏羲女娲兄妹型, 而非槃瓠公主型。至于现在尚保存着狗人配偶而生其俗 (族) 的槃瓠型传说的, 只有瑶、畲二族了。” (3) 根据历史上流传的盘瓠故事之中出现了战争却完全没有提及洪水的情况, 闻一多推测说:“奉祀槃瓠的瑶畲, 虽与奉祀伏羲的苗不同族, 但是同系的两个支族, 那是不成问题的。……战争的发生或许在苗和瑶畲未分居的时代, 所以在两支传说中都保存着这件事的记忆。洪水则是既分居后苗族独有的经验, 所以它只见于苗族传说, 而不见于瑶畲传说。” (4)
苗、瑶、畲三族作为“盘瓠子孙”在历史上可谓“同源异流”, 是大约至唐宋时期才由“盘瓠种”逐渐分离形成如今的单一民族。 (5) 就瑶族而言, 最能反映瑶族历史文化变迁的民间文书《评皇券牒》就有盘瓠传说的记载。在湖南瑶区, “瑶族人民仍保存着原始的图腾信仰, 认为盘瓠是瑶族人民的祖先, 瑶族人民的现实生活中, 还‘盘王愿’是瑶族人民最隆重的宗教仪式”。 (6) 据《瑶族通史》所述:“瑶族多数支系与盘瓠有密切关系。他们承认盘瓠是本民族共同始祖, 而自己则是盘瓠的子孙。直到今天, 他们不但保留有关盘瓠的传说, 而且多半保留盘王祖先神位, 有的瑶寨建有盘王庙以及祭祀盘瓠的仪式。” (7)
畲族的情况与瑶族很相近, 畲族民间传唱的《高皇歌》与其珍藏的“祖图”和“祖杖”等都表明盘瓠信仰是与祖先崇拜紧密结合在一起的。根据在浙江省进行的畲族社会历史调查, 盘瓠神话传说如今在畲族民间依然广泛流传, “不但家喻户晓、口口相传, 而且又依这种传说绘成‘祖图’, 在祭祀时悬挂。畲族‘族谱’的开始和‘祖图’卷末, 还有文字记述。又有歌传, 如《高皇歌》、《盘古歌》等。这种传说更贯穿到他们的头饰、服装和舞蹈 (如祭祖舞) 以及宗教仪式中。” (8) 郭志超曾明确指出:“盘瓠既是畲族传说中的始祖, 也是畲族先民远古图腾崇拜的象征。盘瓠崇拜是图腾崇拜与祖先崇拜的结合。” (9)
总之, 瑶、畲二族的盘瓠信仰基本上属于“第一型的盘瓠信仰”。与瑶、畲二族相比, 苗族的情况要稍微复杂一点。对于苗族与盘瓠之间的关联在历史上有过明确记载。清代陆次云《峒溪纤志》卷上说:“苗人, 盘瓠之种也。帝喾高辛氏以盘瓠有歼溪蛮长之功, 封其地, 妻以女, 生六男六女, 而为诸苗祖。……以十月朔为大节, 岁首祭盘瓠。” (1) 苗族为古代“盘瓠种”的一部分, 其最隆重的祭典风俗“椎牛”即由祭盘瓠演变而来。部分苗族至今留有一些盘瓠信仰遗俗, 但总体来看苗族的盘瓠信仰在历史上呈现出了逐渐衰减的趋势。苗族学者龙伯亚通过调查发现:“湘西一带的花垣、吉首、凤凰和贵州松桃等县, 虽普遍有盘瓠故事, 但人们也只当作神话听听而已, 却没有‘敬祖先’的感情;虽偶尔也请巫师‘颇果’, 人们却不知是祭盘瓠, 只当是一般的求神免灾法事。” (2) 由此来看, 苗族是在盘瓠信仰历史发展过程中逐渐将“祖先”的因素从“盘瓠”身上剥离开来, 从而变成祖先是祖先, 盘瓠是盘瓠。
笔者通过田野考察也发现, 在湘西南绥宁县赤板村至今保留有祭犬习俗。当地苗民大多不知此与盘瓠有何关联。问询其祭犬之由来, 他们说是因为狗曾为他们带来谷种。事实上, 这个神犬取谷种的故事在湖南五溪一带的苗族区域广泛流传, 可算是一种盘瓠文化遗风。 (3) 石启贵在《湘西苗族实地调查报告》中也有记载:“传说狗有大恩, 救济吾人, 吾人之谷种, 是狗带来的。故敬之以表酬报之盛意也。” (4) 在这里, 苗民将狗奉为神, 并不是视其为祖先。对于一个拥有犬崇拜历史的民族来说, 苗民将谷种的来历与自己崇拜的神犬联系在一起应该说完全在情理之中。有学者认为, 狗之所以能够在取谷种神话中扮演重要角色, “奉狗为图腾可能是最主要的原因”。 (5)
三、从原生性宗教到民间信仰
如果从西方文化中取来宗教的尺度, 中国本土生长起来的许多所谓的宗教通常都是不合标准的。对于何为宗教的问题, 吕大吉曾经提出“宗教四要素说”, 即真正的宗教都是“宗教观念”、“宗教体验”、“宗教行为”、“宗教体制”四种基本要素的综合与统一, 而且这四种要素缺一不可。 (6) 很显然, 这种宗教界定方式很可能也会将许多组织结构十分松散的原始宗教和民间信仰排除在宗教范围之外。本文讨论的“盘瓠信仰”显然也在“宗教体制”这个“要素”上与一般的“制度性宗教” (institutional religion) 有着不小的距离, 而恐怕只能归属于杨庆堃所说的“分散性宗教” (diffused religion) 的范围。笔者认为, 从其起源和历史发展过程来看, 盘瓠信仰属于一种“原生性宗教”, 后来才逐渐发展演变成为多个族群共有的一种“民间信仰”。
相比“原生性宗教”这个概念而言, “原始宗教”的说法可能更为常见。但是, 如果要恰当地给盘瓠信仰定位, “原生性宗教”应该更为准确。所谓“原生性宗教”, 是与“创生性宗教”相对的。按照金泽的说法, 它主要有四个显著特点:“首先, 原生性宗教不是创生的, 而是自发产生。其历史中或许有非常著名的大巫师, 但却没有明确的创教人。其次, 人们通常所理解的原始宗教往往认为它们在时间上属于史前时代, 而我们所说的原生性传统宗教却是从史前时代延续到近现代。第三, 原生性宗教不仅仅是表现于文献、考古发现的‘化石’, 还是一种在社会生活各方面发挥作用的活态宗教。第四, 一般所说的原始宗教大都存在于无文字社会, 而原生性宗教不仅从史前社会延续到文明时代, 而且许多民族的原生性宗教还具有成文的经典。” (1)
不难看出, 对于原生性宗教的上述特征, 盘瓠信仰可以说基本上都是符合的。首先, 盘瓠信仰也是自发产生的, 它虽然历史悠久, 却从来没有所谓创教人的记载。从远古时期的图腾崇拜阶段开始, 盘瓠信仰在历史发展过程中出现了不同的盘瓠形象, 在一些盘瓠族群中还出现了不同程度的信仰弱化, 但直到今天仍留存有一些遗俗和遗迹。对那些至今依然信仰盘瓠的族群而言, 盘瓠并不是一种历史性的过往或族群记忆, 而是仍然能够在现实生活中发挥效力和影响的神圣性存在。虽然相比原始宗教而言, 原生性宗教的概念和说法更为适合盘瓠信仰, 但是正如孟慧英指出的:“‘原生性宗教’更强调原始宗教所具有的超越时代、被传承和经受变化的特点。……但是, ‘原生性宗教’是否在后来的发展中还能够保持‘纯正’, 是否能够完全排斥非本土的宗教影响而没有杂生运动, 仍旧是需要注意的问题。” (2)
很显然, 盘瓠信仰不可能是一成不变的, 上文已言及历史上的盘瓠形象并非始终如一, 盘瓠信仰在发展过程中已经演变出两种不同的基本类型。因此, 如果从其产生和起源的特点结合盘瓠信仰在后世历史发展过程中所处的社会文化地位、状态和性质来考察, 更确切的说法应该是:盘瓠信仰是一种民间信仰。但是, 必须指出民间信仰本来就是由原生性宗教历史演变出来的。金泽指出:“原生性宗教的历史演变有二重含义”, 其中之一就是“氏族—部落宗教虽然延续到文明时代甚至一直延续到现当代, 但却有所变化和有所弱化, 而且大多成为民间信仰或传统信仰, 处于与其他宗教共生的状态之中。” (3) 我们所说的盘瓠信仰就属于这种情况, 是从原生性宗教演变而来的一种“民间信仰”。
原生性宗教在文明时代可能演变成三种不同的结果:“国家宗教”、“民族宗教”和“民间信仰”, 这也是与之关系最密切的三种宗教形态。 (4) 盘瓠信仰不是一种“国家宗教”, 这是显而易见的历史事实。那么, 盘瓠信仰是不是一种“民族宗教”?所谓“民族宗教”, 就是一个民族全民共同的宗教信仰。民族宗教的特点在于:“一是它多由原生性的氏族—部落宗教发展而来, 二是以人口繁衍为承继脉络、多不向外族传教, 三是具有唯一性或说排他性。” (5) 盘瓠信仰正是由原生性的氏族—部落宗教发展而来, 而且在历史上衍生出了曾被称之为“盘瓠种”或“五溪蛮”的族群, 至今仍是苗、瑶、畲等族共有的传统信仰。但是, 盘瓠信仰并不就是民族宗教。
一方面, 盘瓠信仰虽然没有“传教”之说, 但它并不是“以人口繁衍为承继脉络”。换言之, 历史上盘瓠的信仰者虽然基本上都是所谓的盘瓠后裔子孙, 但这个盘瓠族群也会产生流动和变异, 既有被汉化后讳称“盘瓠子孙”的情况, 也有汉族自愿加入“盘瓠子孙”行列的时候。据《南史》卷79《夷貊列传下》记载:“荆、雍州蛮, 盘瓠之后也, 种落布在诸郡县。……蛮之顺附者, 一户输谷数斛, 其余无杂调。而宋人赋役严苦, 贫者不复堪命, 多逃亡入蛮。蛮无徭役, 强者又不供官税。结党连郡, 动有数百千人, 州郡力弱, 则起为盗贼, 种类稍多, 户口不可知也。所在多深险。居武陵者有雄溪、樠溪、辰溪、酉溪、武溪, 谓之五溪蛮。”也就是说, 由于“蛮无徭役”, 盘瓠族人的赋税较轻, 许多贫苦出身的汉族人不堪重负纷纷逃亡加入了盘瓠族群。正如张松辉所指出的:“槃瓠信仰并不仅仅属于五溪蛮, 不少汉人, 为了逃避繁重的苛捐杂税, 也纷纷逃入蛮夷, 加入蛮籍, 成为槃瓠的信仰者。” (1)
另一方面, 盘瓠信仰并不具有排他性, 也没有成为任何民族的唯一性宗教。以自称盘瓠后裔的畲族来说, 畲族的信仰民俗自然以盘瓠信仰为重点, 但有着畲族自身的特点。“《闽东畲族志》载, 当地畲民以信仰道教为主, 信仰佛教者不多, 出家为僧尼者很少;基本不信奉天主教, 信仰基督教者, 亦只有霞浦县500余人。在长期与汉族宗教信仰的相互影响融会中, 逐渐形成畲族独特的多神崇拜、祖先崇拜的宗教信仰体系。” (2) 苗族与瑶族虽然各自的信仰种类和比例不尽相同, 但都与畲族一样是拥有多神信仰和多种宗教崇拜的民族。由此可见, 盘瓠信仰只是苗、瑶、畲等族十分重要的一种传统民间信仰, 却不是他们民族唯一的宗教信仰。
总之, 盘瓠信仰作为一种“原生性宗教”, 在后世的历史中逐渐发展演变成为多个族群共有的一种传统“民间信仰”。
综上所述, 盘瓠信仰经历了一个颇为漫长的历史演变过程, 就宗教性质而言可以说是从一种“原生性宗教”逐步演变成为了一种“民间信仰”。历史上的盘瓠信仰其实可以分为两种基本类型:一种是以“由民族图腾崇拜到族源祖先崇拜”为主;另一种则以“由民族图腾崇拜到部族英雄崇拜”为主。两种盘瓠信仰都发源于远古时期比较常见的一种动物图腾崇拜, 而且一般认为盘瓠图腾的原型就是犬。如果说这一点或多或少曾给盘瓠族人带来过“困扰”, 其实是完全没有必要的, 因为“犬崇拜”与其他族群的“龙崇拜”或“虎崇拜”在动物图腾的意义上并没有什么本质不同。虽然在历史发展的过程中, 盘瓠的形象也因此几经变迁和改造, 但从宗教学上来说这只不过是盘瓠族群在努力维护自己信仰对象的一种神圣性。按照德国哲学家费尔巴哈的观点, “宗教不过是人的本质的对象化”, “人崇拜动物也就是崇拜自己”。 (3) 所以, 费尔巴哈在《宗教本质讲演录》中说:“我们用不着为了人崇拜动物这件事而感到惊异和惭愧, 因为人爱动物和崇拜动物只是为了自己;人崇拜动物, 至少当动物崇拜是一种文化史现象的时候, 只是因为动物替人类服务, 从而也替他自己服务;不是出于兽性的原因, 而是出于人性的原因。” (4) 从这个角度来看, 盘瓠信仰恐怕也未尝不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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